林正修20150213【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1970年2月,台東泰源發生六名犯人持械劫獄,主謀與從犯都主張台獨,認為此舉是武裝起義,最後蔣介石親批槍決六人。45年後,台灣已經沒有思想犯,但卻因監所長期管理失當,讓高雄大寮六名重刑犯劫持典獄長,最後以自戕收場。
這六個曾犯大過的重囚以死諫事,面對這巨大的愁苦與決絕,很多人都感到揪心與默然。有評論認為他們不傷及無辜,最後向典獄長致意後自盡,代表一定的懺悔。他們在死前透過媒體控訴獄政的黑暗,除了經費的苛扣外,主要是刑期的累加,讓假釋無望。曾經因叛亂多年為囚的施明德在臉書聲援六囚,他說「絕望,是生命不可承受的的酷刑」,施明德認為他們的五點聲明就是「台灣獄(國)政的改革書」。
然而六囚之死之所以撼動人心,是因為其絕望的心志讓人難以釋懷。如果六囚無望假釋的徒刑中,果真有部分是因為法官的誤判,那受冤害者豈止只有此六人?如果我們每天習以為常的社會,與造成冤屈的體制處是同一個構造,一般公眾多大程度上算是冤獄的共謀?一個社會中,若有人可以不死卻決心求死,不管是為理念犧牲的思想犯或是受刑人,其他人在良心上就不能置身事外。
六具屍體像個大問號,質問台灣的獄政為何失敗?質問台灣的民主為何無法穿透保守封閉的獄政?也質問進步的思想到底有無勇氣面對這塊經驗的死角。
設置監獄的初衷是隔離與矯正,但犯罪型態與社會進步平行演化,造成資本主義的監獄也成為犯罪產業的一環,不但高牆內外相通而且還跨境串聯。人滿為患的監獄是罪犯串聯學習的養成所,也是種族恩怨的火藥庫。黑幫頭目無不深信「誰掌握裡面,就可以掌控街頭」。高牆深鎖的監獄並不在治安戰爭的後方,而是兩軍交錯相持的前線。
代議民主體制也許沒有多少思想犯,但資本主義的監獄內外,大致體現階級種族的界線。法國監獄裡阿拉伯裔囚犯數量之高與社會人口不成比例,美國有超過兩百萬人被長期監禁,另外還有五百萬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監控。美國聯邦投注巨資在監獄,高犯罪率與過度懲教相互循環,監獄的相關產業鏈像是一個小型的軍工複合體。忽略了階級種族的結構與國別政治的特徵,就無法洞察各國監獄的真實運作。
回到東亞的脈絡中,相較於歐美複雜的種族問題,均質化的東亞社會在控制暴力犯罪的難度上相對單純。但東亞的的治安體系,就像亞洲學生的數理測驗成績一樣,讓相對優異的數字表現掩蓋了體系的低效率。即使歷經了民主化的衝擊,行政權依然獨大,警察權的內核仍是家父長的心態,監所不透明的弊害籠統加總在對受刑人的處罰之中。
東亞不少掌權者上台前都多次出入監所,但獄政大概是民主排在最後的改革議程。原因可能與政治犯的特殊處境有關,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是根植於東亞「刑不大夫」的等差傳統。獄政人權不是沒有人提倡,但總是在「監獄就是要處罰壞人」的主流輿論中一再被打折扣,再加上封閉體系的壟斷性權力,監所的運作總是黑幕重重,舉凡房長的特權,要家屬代買大菜,縱容對特定犯人的私刑等,都是行之有年的潛規則。
然而台灣監所的黑暗還有其雙重的歷史構造,除了日本殖民遺留的重刑傳統外,台灣戰後戒嚴體制造成的株連濫拘與監所的恩庇網絡仍遠未清除。監獄中複製了台灣社會所有的等差,偏見與歧視,只是更為赤裸與極端。有錢有勢者對貧苦者的特權、橫強者對體弱年老者的欺凌、異性戀者對同性戀者的脅迫,以上種種,在台灣獄中從來不曾少過。.
台灣在監人數的的比例,是日本的三倍,韓國的兩倍有餘。一罪一罰的制度造成監所人數超溢。「失控的懲罰」一書作者弗格森認為美國「以報應為理由,達成社會排除的事實」,而李茂生認為這種情況,在台灣已經發生。如果不能細緻地處理不同的刑度與懲教的差別,輕重罪同籠的監所反而會成為產生犯罪的溫床。以我有限的探監經驗,監獄裡除了惡人之外,還有很多是走不出監獄窮人、愚者與精神病患。在社會關注的眼光之外,監所的高牆之內還有許多離奇悲慘的人生故事。
東亞正處在順民傳統與民主創建衝擊交會的歷史時勢,公民們依恃的法律與國家暴力保護個體人身安全,一方面又必須對父權國家的提高警覺。如同反省殖民時代的公衛表現一樣,安全既是一個可度量的指標,但也是區隔彼此的主觀認定。
在全球化的語境之下,疫病與暴力的機率也被均攤,隔離只是片面暫時的假相,風險永遠存在,明智的社會可以在自我防衛的成本與過度授權的弊害之間,找到動態的平衡。
所以不只監獄改革刻不容緩,還必須展開關於法律與報復的思想去殖。如何讓去殖的批判與具體的獄政改革攜手並行?開源(open source)也許提供一條思路。
如果以開源的精神重新設計監所運作,網民們可以看見預先看到特見的名單,假釋的排序,甚至比較不同監所的菜單與單價。在兼顧隱私與風險控制的原則下,監所的部分錄影也應該及時上傳或開放事後查閱。一旦受刑人親友與網民可以一起監看監所的運作細節,人為操弄的死角將持續壓縮到最小。甚至開源的設計就是以開放的平台,讓利害關係者可以問責重大權力的執行者。其結果不只是開放透明,而且還一定會更省錢。節約人力是監獄科技化的重要因素,但引入新技術不只是為了強化控制。
監所強調的隔離,在網路的時代應該重新界定。對於把上網當成呼吸一樣自然的世代,禁用網路其實就類似徒刑。如果監獄中可以容許打電話、圖書館與宗教活動,是否也應該在監控網路犯罪的技術協助下,讓受刑人享有一定時數的上網的權利?
管理監獄是一門古老的技藝,不同社會的監獄都會有各自的文化印記,但技術的變革終究會經由受刑人的世代更迭穿透監獄的圍牆。在網路的時代中管理監獄,要如何善用誘因安定囚情?如何慎用威攝的力量?無不考驗一個社會的總和知識容量與文明程度。
未來一個世代間,網路驅動的開源思考將全面改變傳統政治權力的運作。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第一個進攻的對象就是象徵王權暴政的巴士底監獄。體系變革的開端經常是在黑暗中引入開源的陽光,仍然被遮蔽的台灣獄政就是當今的巴士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