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50406【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2013年喬治亞導演Zaza Urushadze與愛沙尼亞文化部合拍了電影「橘子」（Tangerines，愛沙尼亞語Mandarinid，台灣片名橘子收成時），講述1992～93年發生在喬俄邊境阿布哈茲（Abkhaiza）戰爭時發生的故事。敵對的車臣的僱用兵與喬治亞守軍青年在駁火中雙雙受傷，然後同時在愛沙尼亞老人Ivo的家裡養傷，兩人從仇視對方到了解彼此，最後其中一人為保護對方而犧牲了生命，而老人平靜地把死者埋葬內戰中犧牲的兒子墓旁。

這部傳達和平訊息的影片意象飽滿，音樂動聽，得到許多國際獎項。片中碩果累累的橘園因戰爭而被棄置，園主是希望當地守軍能派出人手幫忙採收。這橘子應是象徵高加索人民對和平的期待，看似垂手可得卻只能任其爛掉。片中的主角是遷居喬治亞已經數代的愛沙尼亞人，親歷這場無理的殺戮，他有著幾絲旁觀者的淡默與了然。但面對生命的愁苦，他仍然倔強地活下去，當四人好不容易圍坐把盞時，唯獨他向死亡致敬。

「橘子」的時空背景是蘇聯剛解體後的喬治亞，當時共和國內部的種族紛亂不已，後來喬治亞當局與分離主義的地域達成暫時的和平協議。但事情並沒有結束， 2004年顏色革命讓謝瓦納澤下台，新上任總統薩卡希維利(Mikheil Saakashvili)向歐美一面倒，並誓言加入北約。2008年北京奧運前後，俄羅斯與喬治亞因為南奧塞梯亞（S.Ossetia）而開戰。雙方互控越界與濫殺平民，其後俄軍進逼喬治亞首府提比里。雖然經各方協調撤軍停火，但喬治亞宣布與俄斷交，而交戰的兩州逕行宣布獨立，但至今只有俄羅斯承認其主權。

喬治亞危機之後則是換烏克蘭衝突登場，近來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並鼓動烏東脫離基輔的中央體制，歐美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制裁。加上油價下跌，俄國盧布大跌。重創以觀光為主要收入的喬治亞，讓這個史達林的故國仍然深陷在蕭條與危機之中。

從橘子片中的場景到現在，這些前蘇聯國家內患不斷，但衝突的結構卻是歐美與俄羅斯的博弈。俄羅斯評論家盧基揚諾夫（F. Lukyanov）說這是冷戰的「季後賽」，他還強調，這些衝突越來越無關宏旨，因為「中國人來了」。雖然歐美嚴詞批判俄羅斯對鄰邦的恫嚇，但普京這十多年來的對外揮出的拳頭，卻是長期得到過半以上俄國民眾支持的。在可見的未來，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俄羅斯與有心無力的北約，仍然會在中東歐持續摩擦衝突。對於高加索民眾而言，和平的橘子仍然還在樹端，可望而不可及。

台灣與喬治亞到底有多像？或者說，喬治亞的悲劇會發生在台灣嗎？表面上來說，兩者都與鄰近的大國有著領土與主權的糾葛，而且北約支持的年輕總統薩卡希維利還與台灣的阿扁真有幾分神似，此君律師出身，據聞能說7國語言，不但以反對黨之姿和平取得政權，還對鄰近的大國叫版挑釁，最後也因貪腐而黯然下台。但喬治亞與台灣兩地的差別還是很顯著，喬治亞為倒向北約付出慘痛的代價，而西方承諾的援助也始終無法兌現。兩岸即使互信仍遠遠不足，但在世界供應鏈中，還是賺到各自的一份工錢。

即便地緣的博弈上，東亞也終究不是高加索，其中關鍵差異有三：一是東亞爭議的諸島嶼及海域並沒有種族交錯的居民長住（藏南地區除外）。二是太平洋兩岸間的經濟互補，遠比歐洲與俄之間的能源連帶重要許多，使得中美兩大國的共同利益足以避免全面關係破裂。第三則是東亞的領土爭議中，宗教並不發生關鍵作用。所以即使東亞對於歷史與領土的認知還有許多歧見，但衝突終究不會如高加索地區一般恨事綿綿無絕期。

但根本的不同不在短期因素，而在於中俄兩國在全球權力的長期消長。俄國學者波波夫(V.Popov)在金融危機發生的數年後，曾經分析俄羅斯未來將會發展成如巴西一般的「地區性資源強國」，但不可能再有全球性的影響力，而中國卻因為改革制度接合世界體系，重新找回「歷史上在亞洲的主導優勢」。即使中國現行的體制有許多積重難返的問題，但13多億人想要持續改善自己生活才是中國重新站回世界經濟舞台中央的根本動力。

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戰略，總體思維不脫地緣的資源配置。但這是第一次由非西方的力量做莊布局，即使還有許多粗疏與風險，已經讓歐美提早熟悉東西經濟均勢的局面。亞洲無疑將會重回世界積累的中心，其中以中印領軍的崛起將會改變世界權力的格局。在東亞這可望結實累累的的地景中，不但要低頭辛勤耕作，也要登高望遠。手中若有橘子滿盆滿缽，當知此機遇得來不易。

而台海的和平固然還不算穩固，但在詭譎多變的全球局勢中，已經難得的平衡了，台灣島內在面對一帶一路或亞投行時，或可認真挑錯，但若以為幫對方挑錯就是勞作的全部，只會貽誤自己的機會。台灣社會急需一種理解他者/他國處境的知識習慣，並從觀照全局中找出讓自己安心前行的力量。

芳香的橘子是風土協作的結果，因緣與勤勞缺一不可，無明的執念則大可不必。兩岸關係以致於東亞再起，亦當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