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505於古巴【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五月的哈瓦那,老城區各國遊人如織,笙歌處處。顯然跨境旅遊與社會主義毫無扞格之處。歷經五十年的禁運,哈瓦那就像一台漂亮的骨董車一樣令人驚艷,但有時卻因找不到維修的零件而無法上路。古巴的風格是在混雜對立中取得一種獨特的平衡,既是歷史與人種的,也是制度與意識形態的。身居熱帶的殖民者後代,已經幾無種族優越感,加上古巴解放後的民族政策,使得各色人等基本機會均等,哈瓦那街頭常常可見白種人從事體力勞動。
古巴社會的質地就像調酒一樣,有著拉美民族的揮灑隨興與列寧黨綱性紀律的絕佳配比。在古巴,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並不相悖,無神論與天主教也可以和平共存。古巴的各類管制對人性有一定的理解,寬緊適宜。古巴的治理者並不忌諱承認問題,而較少存在言說與現實間的巨大反差。
古巴至今仍是一黨專政,但為何能免除東歐與亞洲社會主義政體的陰鬱?答案當然不是陽光與優美的海岸。
長期研究古巴的學者戴安娜•拉比(Diana Raby)分析,古巴的革命其實有個漫長的醞釀過程,卡斯楚的武裝革命的成功是奠基於幾代人的廣泛動員。而革命成功後,古巴進行了徹底迅速的社會轉型,領導班子不花心思在意識形態的標籤上,而是面對問題邊做邊學,找出合乎古巴的發展模式。卡斯楚1962在成功反擊美國的「豬玀灣攻擊」後說:沒錯!我們是社會主義者。(Pues si! somos socialistas)
她強調古巴能夠從長期的禁運與蘇聯解體中存活下來,不是光靠革命的熱情,而是一連串的創新與一黨體制下最大程度推動了草根民主。正是這種結合國際主義理念與國別歷史傳統的進步政治,讓古巴在公共衛生與社會發展指數上高居開發中國家前列。在物質條件相對貧乏的情況下,古巴嬰兒的死亡率只略低於美國,而在獄中的犯罪人口則遠低於美國。古巴的醫療人員還遠赴拉美非洲支援發展滯後地區。古巴的經驗啟發了拉丁美洲的左翼執政,也讓美國的封鎖禁運在道德上無法自圓其說。
古巴共產黨的生命力是一個真實的現象,但是某些人仍然視而不見,他們就是不肯承認在資本主義之外也有善治的可能。古巴至今對世界仍然至為關鍵,既是農業與環境的可持續發展上樹立標竿,也在啟發了後進小國如何自力更生。
從哈瓦那向北望去,相持已經半世紀的大國正困於內部的種族暴動。在民權運動後五十年,即使美國總統已經由非洲裔出任,還是無法避免種族暴動烽火遍地。黑白問題的根源是美洲原始積累的奴隸買賣,絕非美國獨有。美國可以讓美元流通世界,可以把軍力在全球投射,卻沒有辦法解決家裡的種族衝突。然而小國古巴,卻早就解決了種族問題,在社會平等的制度下,跨種族的通婚十分普遍。金恩博士的夢想無法在美國實現,卻發生在被美國圍堵禁運的島嶼上。
百年前透過戰爭手段,美國從西班牙與墨西哥手中奪取加州與德州,也讓古巴等加勒比海國家成為附庸。但因出生率的差別與移民持續改變美國的人口結構,拉丁語系族群對以往失地的再征服(Reconquesto)也正在上演。在美國,西班牙語將會成為與英語並稱的主流語言。長遠來看,西班牙語的優勢地位跨過美國邊境仍然持續北移。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古巴遠遠不是佛羅里達外海的一個島國,而是西班牙語系國家收復文化故土的高地,也是引領拉美自我去殖與社會制度實驗的先驅。
半世紀的禁運讓古巴吃盡了苦頭,估計經濟損失上兆美元。但古巴的堅持絕非枉然,不但撐到美國的霸權褪色,世界的權力格局開始改變。同時禁運也鍛鍊了古巴社會的韌性,發展出了與依賴發展型的拉美國家截然不同的社會建制。蘇聯解體後,正因為敢於頂住美國的千鈞壓力,為古巴帶來更多的尊敬與國際協助。不但左翼的委內瑞拉與巴西積極協助能源與港口開發,北美的加拿大、中國與歐盟都與古巴開展長期的合作項目。
去年底,在教宗的斡旋下,美古雙方開始接觸,歐巴馬宣布將解除禁運並互設使館。但法案仍須參眾兩院批准,而美國內部對此仍未有共識,古巴僑民的政治遊說與兩國的博弈還在繼續進行。老一代古巴僑社仍有一部分人對當年沒收他們的財產耿耿於懷,而邁阿密當地的旅遊業害怕古巴全面開放會拉走熱帶旅遊的客源,某些的行業則希望解除禁運前古巴能承諾更多的開放。但這些問題都不大,兩國關係很可能在未來的數個月中就會有突破性的發展。
這個地緣上的重大改變是兩國與教廷三方長期經營,謹慎布局的結果。歐巴馬自上任後就積極推動與古巴當局對話,面對他在東歐與中東戰略退卻的指責,與古巴和解可以說是歐巴馬少數成功的外交突破。教廷是雙方和解的關鍵,從上世紀的最後十年,前兩任教宗都到訪古巴,古巴也修改法律,表現了更多的宗教包容。今年九月,親民的教宗聖方濟各將造訪古巴,屆時解除禁運與美古復交將水到渠成,已經撐過半世紀的古巴可以好整以暇,面對未來的發展。
對於亞洲來說,古巴揭示一個跨國連結的可能,而且不同國家間的左翼應該互為奧援,而東亞的進步力量目前還都被困在國族的糾結之中。
缺乏更為廣闊的團結視野。亞洲還沒類似梵諦岡這樣的具有說服力的第三方,所以美國經常是衝突雙方爭取的仲裁者。但亞洲宗教力量與道德領導應該被充分被重視,藏傳佛教在內亞,政教分離的伊斯蘭、基督教在兩韓,傳統經典的再詮釋在兩岸都具有巨大的和解潛能。
對於台灣來說,不只古巴的體育與健保值得參考借鑑,古巴更讓台灣看出自身的偏執與缺陷。大國關係對小國很重要,但前提是自尊與自重。一個島嶼能夠在相鄰的超級大國威嚇之下,走出一條自主的道路,關鍵在於敢於在核心價值上與大國對決,並落實成共識與制度。即使兩岸與美古關係並不完全相似,但台灣缺乏古巴國際主義的理想,對於國家發展的重大問題缺乏草根參與的共識形成,朝野皆對於美中兩國依賴成性。古巴解除禁運的故事告訴台灣人,平等與和解不是跪來的,要人家看得起,首先要把自己當回事。
至於對於中國來說,美古關係也頗有啟發性。崛起的中國也對美國的門羅主義有樣學樣,把鄰國當後院不會帶來友誼與尊敬,其結果是大國不想發生的事小邦無一例外都做了。中國在處理越南、朝鮮、蒙古、緬甸、兩岸關係以至於韁藏問題上,都應細細思量古巴的故事。
60年多年前,年輕的切•格瓦拉騎著摩托車見證了革命前夕的拉丁美洲。禁運解除前夕的哈瓦那街頭,年輕人期待著更多的機會與便捷的網路,未來熟悉網路的古巴人未必像父祖輩一樣,為了理想而犧牲一些享受。而網路時代的英雄通常是單挑體制的獨行俠,而不是苦撐耐久的革命家。
面對可能的顏色浪潮,度過蕭條與禁運的古巴能否再次繼續闖關,其實還有懸念。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發生改變的絕對不會只有哈瓦那灣,也會在北方的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