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的普羅旺斯在哪?
台灣人都說是北海道,但其實北海道的緯度與風土都與普羅旺斯相去甚遠,為了滿足亞洲鄰國遊客的歐洲想像,北海道得收斂起北國島嶼的本色,努力模仿南法的地景妝點自己。
而台灣的京都在哪裡?
台灣人也會覺得除了府城台南外不做他想。但是台南與京都的空間表達有個重大的差別,京都強調千年帝都的傳統與場所,府城台南則標榜殖民時期的建築,兩地看起來似有聯繫,但其實是兩種不同的價值選擇。
台南市正興街
一個城市要以什麼面貌示人,基本上是一個集體的偏好。中研院新出版的台南歷史地圖(APP)中,明鄭與清朝時期大多只剩下古堡和廟宇,府城最醒目的都市意象還是日據時期的官民建築。而這股懷舊風不僅限於台南,台灣各地都有閒置空間的修復利用,皆以日據時期建築為大宗。本土的主流意見認為日本領台的半個世紀,才是台灣現代性的初體會,正因為足以區隔國民黨與對岸,所以特別值得懷念。
而府城的巷弄裡,還有更多隱而未顯的歷史細節。位於中西區正興街,是戰後西來庵多次重建的街坊。西來庵分香自福州兵勇供奉的白龍庵,台灣家將與扶乩的儀式也與台南福州人的社群相連結。一百年前,余清芳與江定等人相約在西來庵起事。起義者與日本軍警在南台高雄山區相持,最後不幸落敗,數個村莊不分老幼被屠殺殆盡。事後8百多人被判死刑,後因減刑,仍有94人被處死,近兩千人被關押。西來庵事件是台灣漢人最後一次大規模武裝抗日,但是十五年後還有莫那魯道發動的霧社事件。
現在的正興街,以各類飲品聞名,有間茶館以庵的日文”IORI”來命名。除此之外,幾無任何可辨認西來庵事件的史跡。今年市府準備辦研討會紀念西來庵事件一百周年,但紀念百年前的酷烈屠殺與城市的殖民懷舊風似乎可以並行推動,店名標示西來庵的茶館主打和洋的古典風味也並不違和。究竟府城台南對於日本殖民的歷史是已經因理解真相而達致和解,還是另有隱情而選擇集體性的失憶?
眼前的台南無疑是個持續進步的城市,但我總覺得這個日益精緻的府城好像還是少了些什麼。
精美的建築無疑是時代的紀念物,但毫無保留地推崇日本殖民建築。就像戰後國民黨把民族風格硬套上各類公共房舍一樣,令人覺得無趣,甚至反胃。南台灣看似無害的殖民懷舊,其實是台灣面對中國而產生焦慮的集體反射與逃逸。即使不必把這種懷舊情緒套上戀殖的帽子,但對於殖民的現代性不加反省,逕自成為都市意象的主旋律無疑是武斷的。
本來在一個城市或共同體內部,不同的政治力量會表達相異的歷史敘事。可惜的是,台南既有的政治系統無法表達出歷史的複雜性。其根源在於綠營支配性的意識形態從來不曾面對足以抗衡的挑戰。其結果就是少了不同脈絡的進步力量互相競爭,歷史無法成為言說創造的多樣性來源。藍營在台南也曾經執政,但長期不思長進,未來將繼續士氣渙散,即使退場亦不可惜。
台南真正缺乏的是具有國際視野與社會基礎的左翼力量,足以公正地對待殖民與戰後的歷史,也讓本土派看到自己的侷限。台南若要成為台灣的京都,首先要有如京都敢於批判東京的左翼傳統,必須在核心價值上有別北台的政治中心,在發展與治理模式上,提供出不同的思路與出路。
然而既要面對國際,台南就不可能迴避崛起的中國,在綠營極可能再次輪替上台的情形下,台南應該率先以文化及歷史作為橋梁,在對岸閩南海西,不卑不亢地開啟城市對等交往的新模式。
在當前的亞洲,要從容體面地做自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以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說,眾人皆知納粹素來歧視斯拉夫人與蒙古人。而蒙古國朝野上下雖然對中國都深具戒心,但當地的排外組織(白色十字架、藍色蒙古等)的符號竟然是來自俄羅斯光頭(skin heads),這是種族符碼的雙重扭曲,俄羅斯與蒙古的少數人選擇用歧視自己民族的符號來表達心中的不滿。因為真實處境而焦慮,常讓施害者往往比受害者更自我扭曲。也正因為現實如此尷尬,所以亞洲人之間常必須利用他者的語彙來了解彼此,這正是北海道要扮作普羅旺斯,台南要自比京都的心理根源。
蒙古納粹旗幟,資料來源Wiki百科
回到西來庵的歷史脈絡,一百年是個合適回顧的時間尺度,足以讓各方卸下感情包袱,又可以看清歷史人物的全貌。開放歷史的書寫不只是還原真相,而賦予在歷史的行動者血肉生命。
起事者余清芳其實是個跨域的領導人物,他本來是殖民基層員警,對東亞的情勢有一定的掌握,因為素行問題而脫離政府體制走入。他對宗教民俗的精熟與人心的拿捏類似歷來農民起義領袖,但他在傳達天命旨意的同時又加入了中國干預的可能性,西來庵是會黨與革命組織之間的過渡形態,全島串聯的雛形,卻沒有組織保密的紀律。把這樣一號人物只當成抗日英雄是何其乾枯!
台南歷史斷裂造就的諸多縫隙,讓各類線性片面的歷史敘事都無法安穩自在。
如果你認為鄭成功是民族英雄,但請別忘記他也是個極端偏激的兒子與父親,明鄭領台初期屠殺原住民必須由他負責。如果你追慕八田與一的嘉南大圳,請你應該多走幾步拜訪果毅後的陳永華墓,他和他的女婿鄭經才是台灣社會基本型構的奠基人。
台南該有的主場優勢就以豐富的歷史為靠山,不必沉溺在親一方反一方的陳套中。台灣歷史的特質就是隨手就可以找到事實反駁各種片面偏執的成見。但就這點來說,台南做得不夠好,台灣也還遠遠不足。城市可以愛恨分明,但獨沽一味就會失去歷史的深度。
所以在台南思考去殖並非空言,台灣歷史積澱最深厚的城市若能走出封閉自憐的歷史糾結,海島將會隨之豁然開朗。西來庵事件百年後,在正興街上漫步,我對這個城市的自省與再起不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