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50727【原文經刪修後刋載在新新聞雜誌1482期】 

在澳門老城區走逛時，仰頭張望總是無法避開新葡京酒店張揚的天際線。據當地的友人說，這風水手法十分凌厲。賭場與酒店的造型看似蓮花（澳門象徵），其實是劍插澳門，鎮住這華洋共處的寶地，而從底座逆升的霓虹則像是四濺的血光。這酒店是澳門賭場的開山祖，據說一旦劍被拔出，則城與之俱亡。很少城市會在歷史街區如此毫不遮掩地宣示支配性的利益，但這無礙於澳門的吸引力，此間正值申遺成功十周年，各界無不熱烈慶祝。

澳門有不少摩托車，當地叫電單車。一般居民出門不是以公車就是騎機車代步，倒是很像台灣的台中或台南。但與台灣不同的是，澳門依照歐盟的規範，機車不分排氣量都可以上快速道路，所以高架與平面都可以看到兩輪與四輪並行。目前在討論澳門本島的第四通道，也因為機車通行問題而大傷腦筋。澳門島上新舊雜陳，在停滿機車的巷弄中，實在看不出這是個人均收入直逼全球首富卡達的國際城市。

但澳門的過去十多年的飆速發展的確令各方瞠目結舌。

以往因為葡澳政府無力作為，親中力量滲透基層與街坊，北京早視澳門為「解放區」。葡治澳門長期在英治的香港的邊上，反而像個作風陳舊的跟班。直到2003年開放賭照，吸引大量資金及賭客。至今每年有超過三千萬人次的境外訪客，大部分是賭場及購物的內地客。賭場收入帶來豐厚的財政剩餘，使得澳門公民不但不用繳稅，特區政府還連年派彩金。在離島氹仔，一棟棟巨型賭場飯店拔地而起，除了公務員以外，澳門年輕人最嚮往的工作賭場裡看盤的荷官。

話說上世紀末國際賭博業原本不看好中國市場，沒想到北京的大官彈性極大，對外商說「你要多少人？我們給你」。於是澳門成為緊鄰中國大陸唯一的合法賭場，十多年之間，澳門賭業的規模已經是拉斯維加斯的六倍有餘。以製造見長的東亞，竟然出現一個類似海灣酋長國的超級福利城邦，實在不能說沒有幾分歷史的機緣。

葡萄牙原本是一個虛弱宗主國，澳門的量體、區位與社會特質，讓北京對她沒有特別的期待。葡澳當局在主權移交前後，也沒有對北京提出民主化的要求。比起香港，澳門似乎更為切合北京「和諧與富裕」的主旋律。所謂主權回歸，大抵是建立在一個北京、地方豪族與親中組織的聯盟上，澳門人可以享受福利，但卻不被允許參與公共事務。

但澳門的賭業對於中國有其特殊作用，賭場是少數可以把黑錢洗白的合法生意。以今天中國貪腐之嚴重，澳門提供了黨國體制特殊的流通管道，而北京則會回報以客源與政治庇護。澳門的一國兩制其實是東亞朝貢體制的變異版本，交易的雙方各取所需，說不上誰特別依賴誰。但任何一位中國的領導者想要整黨整風，必先抓住澳門這資金流動的要害，由此來看，反腐是中共合法性的關鍵，而澳門又是反腐的樞紐。

上個世紀70年代，R. Venturi等三位建築專業者提出「向拉斯維加斯學習」（Learning to Las vegas）的宣言，他們認為現代主義中「少就是多」（less is more）是一種禁慾的情結，所謂的空間的公共性其實更多的是偽善。而賭城俗艷的空間語彙中有旺盛的生命力，不但表現了資本與人性的慾望，也跨越了想像的邊界。

的確，若把賭博敗壞人心的道德判斷暫放在一邊，澳門的賭場真是個見證資本運動的歷史現場。當我走進澳門頭牌賭場威尼斯人酒店時，在這個不必見天日的巨大複合建築中，感受到一種超現實的歷史氛圍。

在澳門的賭場，只要有政策的特許，投資的資本從不是問題。因為可以填海新生，所以地不是限制，全球的好手或廉工都可召之即來，只用了十年多一點的時間，就從無到有。這裡所有的符號與與品牌都是借來的，但較沒有意義，因為符號必須直白明快，才可與賭客與遊客隨時變動的心緒交流。酒店與賭場裡的人事物可以完全去地點化，但又真實無比。在這個山寨的威尼斯、連運河、貢多拉小舟（gondola）與藍天都是假的，卻與真的威尼斯直接相聯。

資本主義14世紀從海上城邦威尼斯開始，接著荷蘭、英國與美國陸續登場，五百年來的支配全球資本運動的權力軸心就只這四次的移動。中世紀的威尼斯，發跡於鄂圖曼帝國與基督教歐洲的長期相持的邊界上，威尼斯人建立起海軍，不帶感情地和敵對的雙方做生意，兩頭得利。而正是威尼斯人這種現實的精神，讓今天的澳門在中國體制與全球規範的交界上，累積了巨大的財富。五百年前的威尼斯、萬里之外的阿斯維加斯與今日的澳門，三者在資本持續運動的時空中被串接與折射。

資本主義走到今天，支配的中心會不會從美國移向北京仍在未定之天，但今天的中國，是一個普遍言行不一的的社會，只有賭場是少數心口如一的場所。對於廣大中國人來說，凡事有陰陽，內地不開賭，一國兩制的澳門就可以。在那些說普通話的內地遊客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絲社會主義中國的教條，只有「要有錢才會受人尊敬」的賭場天條。不需任何贅言，賭場就讓中國好幾代人的物慾感官與逐利基因全面激活，澳門簡直像是鄧小平思想的教育基地。中國一黨專政能以世俗化的面貌被自己人與世界理解，澳門居功厥偉。

但以賭拉動的成長不可能一直順風順水。如今賭業獨大的澳門，像是一條以人工育種造成尾鰭巨大的金魚，遊客隔著缸看美則美矣，但缸中之魚本身實在不堪負荷。不但薪資成長比不過物價與房價的飛漲，而且08年以來全球需求不足中國產能長期過剩，內地經濟持續下行。再加上習近平反腐不餘遺力，都重創澳門的博彩業。根據新近的資料，澳門賭場營收連續13跌，今年7月額數將跌破180億，創歷史新低，讓這個因賭致富的小城逐漸被打回原形。

與此同時，澳門有個良性的發展就是公民社會的覺醒。從2008年開始，當地青年組織護塔行動，保衛東望洋燈塔，對抗地產對老城區的威脅。其後許多在地工作者苦守著社區與歷史遺產寸土不讓，與開發商及國際博彩業進行辛苦的拉鋸。網路興起的自媒（如盡論媒體）及民主派議員，也呼籲市民關心公共事務。在2014年的反離保運動中，公民大規模自發集會反對官員自肥，讓特首撤回議案，成為澳門公民成功動員的重大戰果。這些經驗，若比之東亞鄰國的抗爭可能並不特別顯眼，但對於這個長期賺錢至上的小城來說，這些成就彌足珍貴。

猶如在阿聯酋或汶萊推動伊斯蘭民主十分困難，澳門的民主之路依舊漫長，而且賭業很長一段時間內必定還是澳門的基盤。但單用福利買斷人心的扭曲模式已然失效，公民社會正在探求以賭發家之外的另一條路。澳門該珍惜這一段向歷史借來的機遇，把賭金的盈餘挹注在人力提升與社會制度的建設上。

其實澳門的底蘊在亞洲十分難得。在街頭，常常可以看見土生的葡人後代與亞洲各地的天主教徒，拜亞洲崛起之賜，也有不少來自里斯本與印度果阿的專業人士來澳門找尋機會。從澳門看世界，從非洲安哥拉到全球最大的葡語國家巴西，都在眼內身旁。一個人口不到百萬的東亞小城竟有此多樣的全球連結，從這意義來說，澳門還真是一個風水寶地。而這好風水的底氣，不是帝京特許的賭客與世界的名牌，而是明朝以來東西世界的在這個小島的輻輳的痕跡與人文的積澱。

澳門的摩托車是觀察港澳有別的重要特徵，也是亞洲島嶼城市發展的隱喻。

這些小城鎮有時因緣際會站上歷史的浪頭，但把一時的際遇當成恆常發展的模式就會走到進退不得的窘境。作為生活的運具，摩托車本來就不是為了高速穿梭。只有回到正常速度與一般車道，才會有摩托車該有的輕便與快意。

在全球體系崩壞與重組的當下，小城澳門若能調整心情，換檔換道，應當也不是件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