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51005【原文經刪修後刋載在新新聞雜誌】 

五十年前的九月最後一天(1965 9.30).印尼軍方以反共發動政變及大屠殺,估計至少五十萬人殉命,之後印尼禁絕華文,華人被迫改名.親商,排華與反共成為印尼推動經濟發展的指導思想.然而,1998,蘇哈托下台前夕,印尼因金融危機發生暴亂,軍方縱容的暴徒洗劫華阜強暴華裔婦女.

2006,被罷黜的蘇哈托在家中慶祝85歲生日,李光耀親臨致意,並且用印尼語(Bahasa Indonesia)致詞.這樣的舉動在南洋華人社群中引發批評,認為他過於討好獨裁者.李光耀在回憶錄中也認為蘇哈托犯了一些錯誤,32的年執政,為地區帶來了穩定”,李說蘇哈托覺得自己是像歷代的蘇丹,而其子女的一些財富,也多少類似皇族的待遇.很難說李光耀這番說詞是為獨裁者開脫,在與異國君主打交道時,從來不會因為對方的道德缺陷而困擾自己,英國人就是用這種觀點治理印度,而劍橋畢業生李光耀早已經把這種觀點內化了.

李光耀骨子裡是個生物決定論者,例如他認為大學生不應該與勞動階級結婚,新加坡的學制中,10歲就開始能力分班.他一直不相信馬來民族可以管好自己的國家,華人為主的國家理所當然會比鄰邦優秀,新加坡的東協一支獨秀就是明證.

但這些信念並不影響李光耀對印尼的前獨裁者示好,拉攏印尼制衡馬來西亞一直是新加坡的國策,能夠放下個人的成見,為城邦做出最有利的選擇,李光耀是馬基維利忠實的追隨者.

在古巴哈瓦那,革命博物館入口右側,有張卡斯楚以老態示人巨幅畫像.來自東亞的遊客也許會覺得反差很大,因為在東方領導者總是把頭髮染黑,表示自己年富力強.但細看畫名才會恍然大悟,原來此畫題為先知的勝利(El triunfo de la profecía)”,畫家是把老卡比做摩西,帶領古巴人民出埃及過紅海,不但革命成功還敢與美國對抗,古巴的過去與未來都在先知領受的天命中.一個號稱無神論的社會主義國家,毫不扭捏地取用舊約來歌頌長年掌權的領袖,這種拉美式的直白大概連神學院出身的史達林都自嘆弗如.

 

  El triunfo de la profecía.   Jesús Lara  2012

 

古巴的小學生每天升旗時都要向契.格瓦拉致敬.古巴街頭到處可見Fidel(卡斯楚)Che的英雄事蹟,每年到訪古巴的外國訪客幾乎不會漏掉造訪聖塔克拉拉的格瓦拉紀念館.在近代反帝的軍事史中,格瓦拉的思想遺產其實相對有限,但朝鮮戰爭中逼和美國的彭德懷與奠邊府之役完勝法軍的武元甲都沒有格瓦拉的全球歷久不衰的名聲,原因在於古巴革命特有的美學感染力.卡斯楚與其盟友深諳拉美英雄崇拜的心理結構,要召喚人心造反,首先就要樹立英雄的形象.

如今格瓦拉逝世多年,但文本,體驗旅遊及周邊商品卻一應俱全且時刻翻新,格瓦拉可說是全球最成功的文創品牌.

卡斯楚與格瓦拉固然是打下江山的換帖兄弟,但真相是格瓦拉盛年早逝與卡斯楚綿延不絕的悼念掩蓋了兩人的路線分歧.卡斯楚想要在美蘇和解的情勢下進行一國社會主義的建設,而作為領導層唯一的非古巴人,契選擇出走,多少是想迴避與古共的決裂.古巴輸出的游擊隊曾經在非洲重創葡萄牙雇用軍,但格瓦拉選擇的玻利維亞卻連當地的共產黨都不支持.1965年離開哈瓦那時,格瓦拉命運的終局幾乎已經確定.

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提到保守派死去的大主教比活著的更能召喚人心”.卡斯楚也了解死在殘酷敵營手上的革命家,比活著的同志還管用.卡斯楚以革命為遺產撐過冷戰與美國禁運,迎來梵諦岡推動的三方和解.本月中在教宗方濟各訪問哈瓦那與卡斯楚相談甚歡,老卡回憶起他和教宗的歷次談話道:”如果聽他(教宗)繼續講下去,我遲早會重新開始禱告,並回到教堂..我是認真的.”古巴與梵蒂岡的對話是一個的歷史性的場景,兩個來自拉美的代表性人物攜手改變世局,猶如半世紀多前的那場革命.

卡斯楚與李光耀,分別在冷戰光譜的兩端創建了各自的國家,古巴與新加坡雖然量體不大,但卻都成為區域的指標性國家.作為統治者,卡斯楚與李光耀都複雜與矛盾的面向,全球不乏對他們的治理手段的批評.有趣的是,卡李兩人都稱自己的制度是社會主義.

對比卡斯楚與李光耀,不必糾纏在對比兩人關押異議分子的人數,也不必對兩地一時還差距頗大的人均收入太過為意.而是要回溯兩個前殖民地社會的一連串歷史選擇,如何開啟或限制了中小型政治體在未來的機會.

李光耀把前殖民地城邦成功轉型為區域的承軸國家,人均收入在全球最前列.新加坡選制對反對黨並不公平,但定期普選還是比許多社會主義國家進步不少.最近這一次行動黨的大勝,或許可以看成新加坡人對李光耀的追念與致意.但新加坡的真正問題不在眼前的經濟議題或地緣安全,而在長期的發展潛力.

新加坡常常不甚謙虛地評點別國,但李光耀和他的繼承人卻沒有梵諦岡這樣的諍友,可以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提供道義的資糧.倒不是說獅城民眾非得改信特定宗教,亞洲一時之間也沒有堪比教宗的角色.而是新加坡即使做為殖民地的超級優等生,還是無法把自身的長期發展,聯繫上文明傳統的大文本(mega text).以色列同為異教環伺的小邦,但希伯來文明淵遠流長,加上與全球與猶太人社群聯繫,保證以色列在知識經濟的年代中持續勝出.

新加坡在全球化的架構中,把殖民體制中的現代性發揮到極致,但如果未來20年間,印尼推動了種族與宗教的和解,並成功發展自己的金融中心.如果馬來西亞善用自己的港灣優勢,或是緬泰聯合中國鑿通克拉運河,新加坡的好運氣就可能到了盡頭.城邦國家長期的繁榮還是必須回歸文化的創造力與地域的協作.

反觀卡斯楚,若能不失尊嚴地與美國和解,就走完革命歷程的最後一里.身後固然還有顏色革命的憂慮,但古巴的歷程已然為拉美樹立了另一種發展路徑.

即使拉美的區域合作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但從加勒比海到南錐體諸國,的確分享一些共同的經驗與信念,古巴可以被看成解讀拉美歷史大文本的重要鑰匙之一,能理解鄰人痛苦並找到解方,才足以讓中小型政治體在區域中長期繁榮.如果你無法打從心裡欣賞你的鄰居,就算置身豪宅,還是很難開心.

李光耀今年過世,卡斯楚也已經垂暮,但地緣板塊的重組卻正在啟動.古巴與新加坡兩個島嶼最該做的事,就是對國父們的遺產致上真誠謝意,但儘快走出他們布設的框架.

而台灣呢?寶島既沒有先知卡斯楚也沒有家長李光耀,但台灣的華文連帶如古巴之於拉美,還身處全球財富積累最快的東亞區域,但台灣更大的優勢更在於對立紛亂的民情,讓摩西與族長都很難久撐.

孩子缺少父親的關愛也許是個遺憾,但一個國家沒有久踞權位的爸爸卻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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