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亞漢字文化圈內,曾經有一個領域是由日本長期引領風騷,但現今已是中韓稱雄,台灣則是越來越無關大局.讀者一定覺得我指的是圍棋,其實這個行業是造船.世界上還有一項競技活動,選手的巔峰年齡多在25歲前後,世界冠軍從不見白頭.而我指的競技不是游泳或田徑,而是圍棋.圍棋與造船和田徑三者看似不相干,但這兩個組對比,或許有助於棋界與眾多關切者理解人機對弈之後的自身處境.
兩周前,Google的AlphaGo以4:1的比數打敗韓國九段棋手李世乭.圍棋圈內充滿了驚訝與沉默.對岸有位棋手寫道”如果上天註定我將成為當代義和團的一員,那麼讓堅船利炮打穿胸膛是我的本分!”.悲壯與感傷言溢於表.但也有頂尖的棋士認為這五局勝敗開啟了人類對圍棋的新視野,其中一位說” AlphaGo比人更有全局的概念,往往初看是臭棋,到了中盤以後,竟發現是妙著,電腦竟然有類似李昌鎬的石佛棋風”.
圍棋歷來與書法、茶道並稱為東亞古典文化的象徵.在361格的棋盤中,有呼應天地的哲理與兵家致勝的心法.圍棋長期發展出的定式與術語,無不充滿了東亞思維的特色.以往,圍棋是士大夫博雅養成的必修功課,到了近代,圍棋成為職業競技活動.即使天分極高的棋士,也必須傾注十多年以上的全付心力,才能在職業棋壇立足.
日本圍棋在幕府時代就產生了重大突破,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成為引領東亞棋壇的中心.戰後日本棋壇的高額獎金,集中了東亞最優秀的棋士,高手輩出.而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棋界為了增加圍棋人口,引進了電視轉播,本來以往還有長達一兩天的賽程,但在八十年代後,全球賽制一律改為三小時.
當代圍棋產業結合了東亞文化與流行文化,似乎一片榮景.但實情是圍棋在資本主義中,既無法如棒球一樣擁有龐大的觀眾,又不可能如歌唱選秀般速成.連要看懂比賽的箇中奧妙,都必須有一定棋力,所以賽事注定是小眾市場.但圍棋隱約成為國力甚至國民智力的象徵,所以東亞諸國只能用科舉的老辦法,把圍棋當重點項目扶持起來.
韓國棋力的突起是來自於大企業的贊助,中國則是以舉國體制拉抬棋力,孩童與父母視學棋如同體操和跳水一般,是出人頭地的新科舉.而既然培養職業棋士的人生成本如此之高,職業生涯的週期卻如此之短,日本的父母卻早已了悟,不再鼓勵子女學棋為國爭勝,而當成一般的才藝養成,導致日本總體的棋力退居中韓之後.
90年代以後,網路的普及衝擊了圍棋的典範.選手們為了求勝,密集在網路上與程式套路對練,練出一群類似電競好手一般的少年棋士.曾經體會布局之美的棋手無不哀嘆古典已經一去不返,對岸的棋評者公孫青陽說“棋手已經沒有太多時間花在大局的構思和精確的算路上了,感覺、套路、反應、甚至年齡和體力已經越來越重要了”.個人棋力的巔峰為何出現在青年期,是值得學界進一步探討的有趣課題,但“快棋無名局”,圍棋必須為走上限時賽制付出代價.從事後看來,圍棋的商業化與競技化,幾無可免.
現代圍棋雖然頂著東亞文化與智慧的光環,但其發育與運作的邏輯仍是資本與國族.明知記憶與運算是機器的強項,但面對AlphaGo的棋手仍是赤手上陣,人類若不是托大,就堪稱無知.百年來的圍棋先是古典的美感不再,其次是國族與資本登場,最後是計算機KO人腦.從這個意義來說,現代競技圍棋是自己把手腳綁好,被圍觀者送到電腦跟前來赴死的.
這場勝負終究會來,而且人工智能的衝擊也不會僅限於圍棋.從戰鬥飛行員到職業駕駛,當今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餘生,在自己的專業或在意的領域中,體會現在圍棋界忐忑的心情.而李世乭之敗,只是演算機器與肉腦對弈的官子時刻,既不是第一次人機交手,也絕不會是最後的勝敗.
不須十年,當人們回想起這場人機對弈,不會驚訝其勝負.但或許會驚訝於當時棋手與旁觀者間,竟然有這麼多負面消沉的情緒.哥白尼、達爾文與佛洛伊德都揭露了人類自以為是宇宙中心,獨一無二的謬誤.AI在圍棋盤上的勝利是第四次,而且接下來人類類似的體驗可能會越來越密集.面對這樣的鉅變,如何才可成為明智?
歷來知識的重大突破,總是讓人類失去自以為是的純真或自信,但”真相使人自由”,而怠惰與偏執則是焦慮的來源.
其實人工智能並不神祕.AlphaGo的核心是資料庫與自我對弈的演算法.機器可以下出一連串的殺著.但每步棋的路徑之間除了以概率連結,並無整體的思路,所謂的”全局”的棋感,其實還是在人類語言與思維中才發生作用.打敗棋王的智慧正是來自於千萬盤頂級對弈的經驗累積,並且用電子的速度來分析排比.所謂的深度學習,其實正是海量資料加精密演算,雖然表現驚人,但離思考與意識仍有很大的距離.
不過如果電腦可以完全吸收圍棋既有的概念體系(如棋筋,征子..),並可以找出人類思維的死角,代表傳統圍棋語彙仍有很多待開發的空間.概念體系與演算法可以平行演化,人機不但可以對弈,還應該會互相學習. AlphaGo此次採用的類神經網絡與蒙地卡羅演算,其要旨就是剪去無用的路徑而集中計算勝著,不就是呼應圍棋十訣裡的”捨小就大”嗎?而電腦中那些方程式與算法,不也是人類集體勞作的成果嗎?
想像一下,如果未來電腦之於棋手,像是魚群探測器之於釣客或汽車導航之於駕駛一樣,圍棋的勝敗該如何重新界定?獸力讓道於引擎的確改寫了運輸行業的面貌,卻不會改變騎馬的樂趣或開車的操控自主性,人腦之間徒手對弈就像騎馬越野賽,人機合體下棋則像賽車,需要改變只是比賽規則與使用者習慣.
往樂觀處想,人機協作的棋手可以跨越精力與經驗的門檻,擴大業餘圍棋社群與提高下棋的樂趣,以此緩解圍棋電競化與商業化的走向,或許正是李世乭此役的”敗功”.即使古典的名局棋風已經一去不返,但圍棋作為連結古今的博雅科目卻仍然大有前途.
AI橫掃競技類高手後,人類更要面對美感與風格的完全解密.如果深度學習的機器可以隨手寫出王羲之的字體或佈局出絕妙的插花作品,人類(特別東亞社會)應該感到哀傷嗎?其實AI在特定領域可以有驚人表現,但美感還是人類獨有的權利,連驚奇與哀嘆都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智能機器可能改寫傳統專業藝術家與鑑賞者之間的鴻溝,並進一步擴大藝術的社群容量.試想一個人有著Andy Warhol或Joseph Beuys的敏感心靈,卻無米開蘭基羅的巧手,絕不可能在文藝復興年代成為創作者,頂多只能當個鑑賞者或藝評家,但現代藝術改寫了創作的定義,手眼之間的精巧度不再是唯一的標準.
AI或許可以解放藝術業餘愛好者的諸種限制,並且讓專業藝術家更探索前所未有的可能性.當創作不再肉身與技能所限,風格將會成為類似人格的特質,也許這正是下一次的文藝復興(renaissances)的前奏.
從更大的歷史尺度來說,從科技到法律制度,人類總是不斷疏離並受制於自己的勞動成果.但詛咒或破壞機器並不能把勞動者從異化的處境中解救出來,關鍵還在如何解放知識與剩餘價值的公平分配. AlphaGo的勝利,提醒我們必須及早思考AI帶來的社會不均.往後擁有關鍵數據或善用AI的菁英階層,將享有不可思議的壟斷能力,而因為AI導致的巨量失業,也不是用傳統職訓或產業轉移可以解決.人類經濟活動的組織方式正在出於鉅變之初,沒有人可以掉以輕心.
就在AlphaGo收官得勝之後,東亞諸國在感情大受刺激,準備大舉投資AI產業,追趕矽谷.但這還是東亞國家的症頭,錯把AI當成造船業來看待.短期或許有些顯著的成績,但卻離知識的解放與文化自明性的重建可能越來越遠.東亞特性,不是一組本質性的古典敘述,而是面對新形勢不斷內省與創新.圍棋如此,國家社會也是.
官子是圍棋對弈的最後階段,清盤之後得失自知.AIphaGo勝出不是古典圍棋終點,而是思考圍棋創新的起點.對弈者而言,盤中輸贏乃人生常事.此次人機對弈收官之際,人類就該改變思維定式,棄子爭先,殺出重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