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0502[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魏則西是個西安的21歲大學生,兩年前發現自己患有罕見的癌症滑膜肉瘤.他上百度搜尋醫院,網站推薦了武警北京二院腫瘤生物中心,院內醫生說服他與家人採用了一種”史坦佛”免疫療法,結果這種療程在國外被證實效果極低,而且在中國並不合法.魏家不但浪費了巨額的醫藥費,還貽誤了寶貴的時間.

今年二月時,他在知乎論壇中回答“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麼？”時,講述了遭百度競價排名推廣的醫院所欺騙的經歷.後來他經由網友的幫忙,找到比較可靠的方法,他說”現在我找到真正靠譜的技術,但家中已經快山窮水盡了”.而在上個月12日,魏則西還是在病痛中過世.

中國網民對此群情激憤,痛斥百度的競價排名視為錢害命.而百度CEO李彥宏的魏此的道歉不痛不癢,被投訴的醫院依然在推薦榜的最前列.這不是百度第一次因為廣告利益發生醫療爭議,一年前百度的血友症社群(血友症吧)的版主被發現是有價競標,而且無一例外得標也是莆田系.

百度與莆田系互相嫌棄卻不可分離,百度醫藥類的廣告收益過半來自莆田系醫院,而莆田系醫院投放的天量廣告也為他們帶來豐厚的收益.據估計,中國有八成的民營醫院由莆田人所掌握.但差別是,百度是中國刻意栽培的網路巨腕,用以圍堵境外的google與控制內地網民,而莆田不過是一個人口不到三百萬的地級市,真正有醫事經驗者不超過數千人.

百度加上莆田系為何令人痛恨?他們各自在中國代表什麼意義?在下一波政治的變動來臨時,這兩股因利結合的絞索又會有何種不同的命運?

莆田位於閩東與閩南的分界,但當地的莆仙方言與南北兩不相通,華人廣為信奉的媽祖林默就是莆田秀嶼的湄洲島人.此地自古謀生困難,有為者無不出外闖蕩.和溫州人不屬吳語,潮汕是粵省的閩南人一樣,莆田是省裡的外人,歷來和福建其他的地域關係淡薄,但莆田人的內聚力卻極強.對他們來說,出了故里,都是異域.

也和溫州人與潮汕人一樣,原始積累的名聲一般都不會太好.

莆田系的醫療事業,是從賣膏藥的游醫發跡的.抗戰時,莆田人就曾經四處兜售滅鼠及治癬的土方.到改革開放時期,沿海民工聚居的牆面及電桿上,貼滿了男科(泌尿,壯陽)與人流100(人工流產一百元)的廣告也大多是莆田人的傑作.之後莆田東庄人詹國團開啟了承包門診的模式,莆田系開始大舉進佔政府與軍系醫院.

外人形容莆田系”內部抱團，悶聲做大，刻意低調，分散經營”.莆田人經常面目模糊,隱身幕後.他們的底線是不出人命的前提下,把醫療的利潤極大化.上世紀最後十年,中國興起官民打假的風潮,莆田系的主事者出走境外,最後以外商的身分重回醫療版圖.到了網路興起,莆田系的醫院與市場需求一起平行進化,將營收的1/3到4成的投入廣告,造就了與百度的共生關係.

數年前我曾在舊曆年後到莆田訪查,受訪者提及,新年時節,莆田像樣一點的酒店賓館,都住滿了各省來此付聘面試的醫護人員.這種盛況,連上海廣深的大都會都難見.而在外發家的莆田人,為了衣錦還鄉,炫富於鄰.他們會在年節前先把自己在外地的超跑用聯結車先載回故鄉,自己再坐飛機回來.莆田人在家鄉蓋了一棟又一棟的小區般的豪宅,整年卻只回來住上幾天.

其實這些土豪的行跡並非觀察莆田的重點,關鍵在於莆田系這樣的地域集團在中國的格局中能走多遠?他們能夠走出對百度的深度依賴嗎?他們投放了天量的廣告,卻不能掲去貼在莆田額上的汙名.在魏則西的不幸之後,莆田系會有所反省改變嗎?

不容樂觀但也絕非不可能.

從項羽到太平天國,中國不乏地域集團崛起並改寫歷史的結局.集團內部的交易成本可以最小化,而對外擴張時銳意猛進,但到了一定規模時,集團又經常受制於領導群的視野與內外局勢的壓縮.通常能突圍成功者都需要能預為綢繆,見風雲變化於青萍之末.

莆田人的發跡之路反襯著共產黨的對社會服務的供給無力,中國扭曲的醫療市場提供了莆田系醫療版圖更上層樓的機會.中國的公立醫療體系中,近半的利潤的都來自藥費,幾乎是世界平均值的四倍.中國的權貴體制只會讓醫療資源的分配更不均勻,而讓一般病人負擔更多不需服的藥與不必開的刀,平價且令人安心的治療將在中國長期稀有.莆田系醫療戰略機遇就在於抓緊黨國體制要害,或許可以結合民間資源,發展出獨立的醫療照顧體系.

莆田目前的處境,類似官鹽專賣下的私鹽販子,總想有天能打破壟斷,自己做莊賣鹽.而百度卻是官家豢養用以箝制言論的惡犬,這是百度與莆田系的根本不同.莆田系長期在敵意的環境中逆向生長,在共產黨現行體制中,各種的明暗規費,莆田人該付的都不會少,但若政權更迭,要莆田人為昔日的黨國流一滴眼淚都嫌多.

魏則西與莆田素無淵源,但這個年輕人卻死在莆田人經營的醫療系統裡.莆田人可以把他視為中國千萬醫療疏失裡的其中一樁,也可以把他的過世當成億萬網民健康維權的前兆.系中若有識大局者,當知變局將至,此刻誠心補漏,時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