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0627[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再過幾天,全球穆斯林今年的齋戒月(Ramadan)就會結束.但是在中國新疆與其他回民占多數的地區,共產黨以健康及學習為由,不讓公務員,學生及生產者封齋.甚至在阿克蘇喀什等地區,共青團還以”慶端午,話團結,促和諧”為名,要穆斯林白天一起包粽子,吃大菜.當地共產黨人認為,吃粽子有助於維族與回民了解祖國的文化.

漢語常言”民以食為天”,但吃飽喝足從來不是穆斯林齋戒月的核心體驗.我曾和在台灣穆斯林學生度過齋月中的一天,一起在白晝中忍飢耐渴,細細體會人生的諸種況味.而每日封齋結束後,穆斯林都會歡迎陌生人共享飲食,那種開放溫暖氛圍,還真是呼應了”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理想.穆斯林在齋月中實踐了紀律,慈悲與友愛,可惜漢人是個餓了幾千年的民族,能夠了解齋戒的渴望真如鳳毛麟角.

其實漢族的肚皮哲學與一神教的戒律,都有一定的歷史基礎,兩者之間甚至可以交流對話.至於規律的斷食是否對有益健康,也是一個可以科學討論的課題.如果有人認為齋戒等宗教性的規範必定會妨礙經濟發展,他應該看看正統猶太教派與清教徒們傑出的商業表現.在中國,伊斯蘭齋戒月之所以成為爭議的焦點,問題不在宗教與習俗,而在自以為可以不敬神也不信邪的政權.

在新疆,共產黨員被要求不能信教,不得蓄鬍鬚,不准入寺禮拜,把信教當成落後蒙昧的同意詞.齋月勸人吃喝與其說是漢族溫情版的文明開化,其實更似滿清入關後要漢族薙髮易服.滿州征服者剃頭政略的要害就在於,避免大面積的殺戮,僅以外表的改變,就足以辨識出順從的被征服者與少數堅持對抗的骨幹.這種統治策略最壞的影響,就是讓被統治者做出有愧於自己的文化傳統的行為,長期處於自厭的心理狀態.新疆的黨人若還有僅剩的同理心與想像力,應該不難理解,穆親長輩們被要求在齋戒中吃喝下肚時,心中背負的罪咎與感傷.

雖然多數中共黨人並不清楚馬克思與舊約彌賽亞思想的淵源,但中共在疆藏的黨組織仍具有一神教鮮明”有我無他”的排他性.正是這種心態,才會無視於歷史與文化多樣性,在別人忍飢耐渴之時還以食物相邀.漢族之扭曲與淺薄,以齋月吃喝為甚.在中國占支配地位的漢族政權,對自己的文化與制度沒信心,才會想在習俗上同化他者.真正的自信來自知識與德行,而這正是中共丟失的本色.

中共治疆的政策是徹底的宗教歧視.在漢族居多數內地的省分,黨員並未被要求與佛道教與基督宗教斷絕關係,甚至還把宗教當成對外聯繫與地方生財的工具,連不少貪官被抄家之後,都發現大量的宗教文物.共產黨人一天到晚要穆斯林愛國,還要宗教領袖互贈黨章.但最喜歡當外國人反而是漢族的黨政高官.中國內地的景點充斥著有廟無神的宗教建築,連處理一個氣功養身的團體都可以鬧成沸騰國際的大案.事實很清楚,中國共產黨沒有能力在尊重差異的前提下,妥善治理宗教民族事務.

習近平一帶一路的大戰略,絕對無法繞開世界十五億人的穆斯林社群.但他在今年宗教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要求黨員不得信教,”牢記黨的宗旨,絕不能在宗教中尋找自己的價值和信念”.如果數千萬信徒的連齋月都被阻止,進而把中國伊斯蘭同化成為無信仰的空殼宗教,習的中國大夢豈不是自欺欺人?

從技術面來說,俗與羈糜一直是治理新有地的核心,但即便和清朝年羹堯治理青海與民國楊增新相比,共產黨人的治疆政策不但傲慢怠惰,也缺乏思考彈性.延安時期的信條“同吃同住同勞動”,在新疆此地聽來格外諷刺.

如果新疆當局真要體諒穆斯林職工與學生齋月的需求,何不以更彈性的工時與課表,讓他們在日落開飯後,可以補上當天的進度?

如果”和諧”二字真是黨人高舉的價值,為何還要違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倫常?

如果真想理解穆民的感受,中共黨組成員何不與教親一起封齋,每人每次只要一天就好.難道八千萬黨員就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安,真如新約羅馬書裡所說的”沒有義人,連一個都沒有”?

伊斯蘭是一神教中最晚進的一支,在古蘭經與聖訓中,穆斯林總是非常尊重先行的猶太教與基督教,稱他們為”有經書的人”.而穆斯林在宣教與抵抗迫害的過程中,發展出了組織動員的簡練原型,能夠快速團結不同民族地域的共信者.正因為伊斯蘭的崛起,阿拉伯半島才得以從傳統蒙昧地區,成為西元六,七世紀的軍事征服的源頭.不必諱言,伊斯蘭在近現代的過程中,的確有其困厄待解的難處,但中共與多數的漢人卻不自覺地站在歐美中心的立場,對伊斯蘭採取圍堵歧視的做法.

當今漢人在藏疆都不具備知識與精神上居高臨下的能力,只有人數,財政與武力的優勢.漢族黨人心中的賭注就是先以壟斷性的暴力造成既成事實,長久以往就可木已成舟.然而這樣冒進的賭徒心態卻是昧於歷史事實的,只要思考鄂圖曼治下的巴爾幹與英國的北愛爾蘭,就會發現即使歷經數百年的統治,帝國能改變的”只不過像在地表鋪一層薄紗”(布勞岱爾語),但卻讓兩地自此在族群與宗教的後患無窮.

列寧對基督教發展的歷史知之甚詳,所以他說鎮壓東正教只會製造更多的聖徒.但從蘇聯到俄羅斯的經驗就可以發現,共產黨在宗教事務上的僵化與荒謬,造成了人心的真空,反而為後來普世宗教的傳播掃平了道路.完全可以想像在中共之後的中國,宗教領域必然百家爭鳴.而目前政權傾全力壓制信仰與人心的狀態,只是歷史長河中短暫的例外.

齋月要穆斯林吃喝的共產黨人,反映了漢族不容他者的集體潛意識.而中共精神上的空洞與現實上的墮落,則是當世馬克思主義最大的反諷.曾經靠信念及紀律打贏內戰的共產黨人,如今已經處在諸種虔信者的對立面.

歷來都就是有經書勝過沒經書,真信的最後一定贏過假信的,這次在疆藏的黨人,結局也不會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