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0725[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一百年前(1916)的盛夏,歐戰中的索姆河戰役打響.英法聯軍想要渡過法國北部的索姆河,一舉突破德軍的防線,扭轉開戰以來的僵局.但英法遭遇頑強抵抗,尤其是德軍以新式機關槍重創英國傳統步兵.僅七月一日開戰當天,就讓英軍陣亡一萬九千多人.而英國在此役首次以戰車臨陣,雖然效果有限,但也開啟了往後各國軍工競賽的模式.

索姆河戰役現場The Battle of the Somme

 

圖片來源http://www.express.co.uk/news/history/679633/Battle-Somme-100-years-on-reveal-all-you-need-know

索姆河之役最後以英法無功而退告終,雙方死亡人數超過一百三十萬,為軍事史上單一戰役傷亡之最.雖然協約國最後還是戰勝德奧同盟,但歐戰的結束只是開始醞釀了下一場更大規模的屠殺.兩次以自家為戰場的大對決,讓歐洲把自啟蒙運動以來引領世界的領導權,拱手讓給美蘇兩強.

一百年後,索姆河像是一個高懸的警示一般,提醒人們在面對僵局時總是過於樂觀且偏執,總以為孤注一擲就可以徹底解決問題.但事實上索姆河的兩岸都不是贏家,即使最後分出輸贏,但歐洲卻輸掉了自己.在僵局中進退不得,在過程導致中巨大無謂的消耗,輸方被剝奪殆盡,而勝者也來日無多,我們姑且稱這種的心理狀態為索姆河困境”.

索姆河戰役一百年後,我們在世界島兩端的歐洲與東亞也看到類似的困局.

從英國脫歐到法國尼斯恐襲,涉及的議題從經濟,宗教到國族認同,但真正牽動歐洲主流白人的深層心緒的,其實是預感人口結構劇變所帶來的驚恐.英國作家BEN JUDAH在公投前夕,走訪英國贊成脫歐的城鎮與鄉間,發現決定選民意向的關鍵不是脫歐留歐的公投內容,而是移民議題.而人口成色遽變的驚恐,在英國有被誇大的嫌疑,但在歐洲大陸,卻是正在發生的事實.

索姆河戰役是典型的消耗戰,雙方在壕溝間相持不下.但今天歐洲的戰壕不是恐怖攻擊的現場或留歐脫歐的公投陣營,而在歐洲醫院的產房中.全歐的穆斯林人口不到百分之十,但穆斯林新生兒卻占嬰兒總數的1/3.相較於穆斯林的高出生率,今天歐洲白人在養育後代的無力感,與百年前英法兩國面對德國的高出生率何其類似.

其實生養孩子純屬家庭或個人的選擇,但兩組出生率差距極大的種族,必須在一個政治系統與福利體制中共同生活,再加上階級與宗教的對立,歐洲原有的民族國家架構根本不可能解決與他者共處的問題.

事實上,新進移民永遠是經濟上最為進取的一群,戰後歐美的繁榮安逸無疑部分是奠基在廉價的移工上.而現在老歐洲必須為她自己早先享用的移民紅利而償還代價.至於這代價該有多大,則端視債務與債權雙方的妥善協商.就像百年前的索姆河一樣,歐洲內部相持的新舊雙方,必須認知並不存在一個一舉解決的戰術解方.

不但歐洲白人不愛生孩子,斯拉夫人也不愛生孩子,東亞的工業化國家也生不出足夠的孩子.過去五年,日本的總人口減少了一百萬,預計在本世紀中,人口將會萎縮至九千萬以下.日本是東亞人口萎縮的先行者,韓台港星次之,中國將緊隨其後.

與歐洲不同,移民帶來的新舊衝突不是東亞社會的主要問題,但戰後東亞社會的低出生率其實深植於其發展模式之中.東亞的工業化,其實是以透支長期生育意願為代價.東亞國家為了在工業化上超趕西方,以昂貴的地產為槓桿,向製造業輸送廉價資金.讓受雇者原本該拿來育兒及享受生活的所得餘裕,幾乎都成為給銀行的房貸.

而東亞的父權傳統,總把生兒育女框限在傳統的婚姻框架中,讓眾多有能力也有意願的專業女性及同志家庭育子無門.而東亞同質化的社會壓力.更是無法誠心接納不同文化的新移民.總的來說,東亞社會的少子化是自作自受,人口的海嘯已經在不遠處,但父權國家仍在負隅抵抗.

但世事總是福禍相依,當今東亞諸國因為領土及海權爭議,彼此張牙舞爪,惡言相向.也有論者以為當前的中國,正如上世紀初的德日,要想突破地緣的包圍,必定走向戰爭之路.但從人口結構看來看,中國已經是初秋,而東協與印度才正是盛夏.南海對峙的南北雙方,也像索姆河的兩岸一樣,誰也滅不了誰.長遠來看,人口的持續蕭條或許有益於東亞和平.很難想像一個老人紙尿布比嬰兒尿布銷量高的國家,會對戰爭會有多大的雄心壯志.

此外不像歐洲數百年來是人口移出的源頭,東亞各國人均土地及資源比普偏低於世界水平.如果東亞人口總數可以良性回跌,必定會產生福祉與環境的紅利.既然戰後的高出生率已經不可能,東亞國家必須另闢思路,走出自怨自艾的困境.所以亞洲的索姆河也不是南海的僵持現場,而是東亞工業化國家該如何面對南方生育富饒的鄰居.

正如索姆河戰役中的坦克與機槍,科技催生進步,也可以帶來恐怖.當今Isis隨機且去中心化的恐襲模式,其實與區塊鏈技術同樣是網路去建制化的產物.如今人類正在站在人工智能及基因技術等異己技術突破的關卡前,片面的樂觀無疑只會帶來災難.

在索姆河及所有的戰爭的亡靈之前,我們該自問大規模屠殺的困局是如何長期醞釀的?我們該放縱掌權者的偏執與愛國的盲從,用仇恨他者來造成一個無可挽回的困局嗎?                                                                                 

歐洲人真想打造一個新政體,就必須走出各自的戰壕,找到共生和解之路.

東亞諸國若想渡河上岸,就必先跨過心中的索姆河,走出國族情緒的挾持. 

Copyright © 2013.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