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0905[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香港城邦論的倡議者陳雲(本名陳云根)此次在新界東選區,以較大差距落選.香港此次反建制的選民,在保住1/3議席否決權的心理壓力下,同時選擇了泛民的老將與傘運的新秀.而與陳雲同屬熱普城五位參選人中,唯有鄭松泰一人當選.

陳雲隨後自承敗選,但仍”自己保存了將來執政的清白之身，保存了晚節為天下之用”.他還語帶玄機地說,因為沒有議席在身,未來將拒見中美兩國來使.他說自己仁至義盡”要香港自求多福,交給上帝發落”,又說選完不必忍了,直言”永續基本法就是真港獨,是取得完整主權的重大憲法部署”.

乍看陳雲,覺得像是戀殖的排外主義者.他形容北方的水客如同蝗蟲,其徒眾不時與訪港陸客在街上公開罵戰.他自己則不時語出驚人,說歐洲恐襲是天譴,遭泛民的戰友指責蔑視同志權利.支持者稱陳雲為國師,配上配上徒弟中出羊子,師徒皆可曰出格.雖然參選時一改常態,十分謙和低調,但這樣的扮相跳躍,從香港一地的仕紳政治標準來看,怎看陳雲都不合時宜.

但作家梁文道形容陳雲”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力挽狂瀾於既倒。他要幹的，是一場復國大業”.其實陳雲本人不但中文造詣深厚,貫通中西哲學,對世界大勢與政治實務也都有獨到見解.然而陳雲要復興的國,既非香港,也非中國,而是他心中擘劃的華夏邦聯.

陳雲自云其香港城邦論,是以一套全新論述解決港中之間的政治斷裂.從城邦自主的遠大目標來看,港獨和救中國一樣都是浪費時間.所以他近年來左打土共赤化家原,右批泛民貽誤改革.他甚至指控港獨是特首梁振英搞亂香港催生的險招,目的在於引入北京強力的鎮壓.

陳雲理想中的香港城邦,是華夏君主立憲的補償版本.主張承認中港關係的特殊,卻不認受中共統治的合法性.城邦不以血統,宗教來定義共同體身份,卻高舉主流華夏文化,對抗跨國資本與黨國壟斷帶來的惡果.他主張“國家主權分散一些到城邦去,用以保存民族建國的精神初衷與國族利益”,是以”香港城邦主權,不是分離主義,而是華夏海洋擴張的開端”

這次選戰中,陳雲主打基本法”續約”的訴求.即使從現在算起還有30年,但只要基本法無法延續,香港龐大的樓宇契約都無法跨越2047.把一個高層政治論述,用地契延續的方式來說明,可謂高明簡要的政治表述,也完全切中香港習慣法的契約精神.即使陳雲落選,但基本法年限的存廢,北京與港府無法迴避這個議程.

陳雲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把中港關係放在更大的世界史脈絡中尋求解答.雖然對港共深惡痛絕,但與六四以來的民主派不同,他把救港放在救中國之前.基本法續約看似是一個防衛性的修辭,卻有歷史計畫的宏圖.城邦論可視為保皇黨與泛民之外的第三條思路,對中國即將而來的政體變革也有一定的啟發能量.

然而陳雲此次敗選,且不以一人一時之成敗論城邦之未來.從台灣遠觀之,國師敗選的原因可能有三:一是戰術跨距過大,忽而先知忽而勇武,目前的港民一時消化不了.二是國師提倡禮樂書法,但城邦版的社經政綱並未具體,無法清楚召喚經濟上被盤剝的底層.三則是中港政改的連動未明,即使香港黨媒不時對陳雲”關愛有加”,城邦論缺乏中方高層的呼應.

陳雲時而謙和時而激越,在傳統政治的光譜中,陳雲應屬中間偏右.香港的左右,先被中國特有的定義搞混,又在選舉的競逐中再次被扭曲.而在思想的傳承系譜,陳雲可說是上承時運不濟的胡蘭成,下啟還在內地埋鍋造飯的劉仲敬.把香港定位為協助催生中國邦聯的主力城邦,應被中國的改革力量正視為一個嚴肅選項.

去年與陳雲本人的晤談中,他提到”城邦不是民族或國家,後兩者把一時一地的內容固定化,但新加坡與台灣皆如此”.香港共同體的精神是對新事物開放,”敢拿來用,並樂於傳出去”.他對省港一體化戒俱謹慎,但歡迎與北方中國打交道,深圳若能自主,港深合併未必不可.他呼應胡蘭成的禮樂說,認為要”先有環境,才有心性”.華夏文明的重啟,台港都身負重任.

陳雲的城邦論,台灣甚解之人不多.從林濁水到太陽花,都未解其”建國不須獨立”的深意.港獨就像台獨一樣,是一個真實的感情與社群,在對抗大國沙文壓迫也可以成為動員的資糧.但世界歷史走到當前,我們必須更高的向度來理解身處的東亞.國族國家不會是諸般問題的解方,反是互相虐待的來源.

誠然台港的處境不同,台灣的自主權與民主進程超過香港甚多,但台海之間沒有任何根本性的法律保障,單邊的政治變動都會增加安全局勢的不確定.台灣獨派陣營的思想底牌翻開來看,都只是不同版本的民族國家.台灣面對中國所需的思想創新,長期被民主自滿與恐中情結所遮蓋,陳雲的城邦論也許是面鏡子.

香港不只是東亞的金融中心,在親中勢力的重壓之下,香港也該是全球政治創新的前沿.香港近來的衰退根源於政治想像力的喪失,陳雲與他的城邦論正是想逆轉頹勢的一種可能.

國師雖臨陣新敗,但城邦死中求活之戰才要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