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0919[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2012年3月初,我來到廣東汕尾的烏崁村,拜訪剛由村民直選當選的村書記林祖戀(那時大家都寫成林祖鑾),這位長者在一番寒暄之後,淡淡說了聲”你們怎麼現在才來?”當時烏崁為土地問題已經抗爭近半年多,對於一個被武警重兵包圍的漁村來說,任何外來的關心都是彌足珍貴的.雖然我一再解釋我只代表個人,但在場眾人卻是半信半疑,總覺得台灣對烏崁的民主維權應該有所表示.
事實上村民的政治直覺是有根據的.當時再過幾天就是台灣總統選舉,北京力保馬英九順利連任.如果烏崁出現流血鎮壓,自然會影響台灣投票的結果.當時正值胡習交接權力,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決定繞過力主鎮壓的地級市官員,讓烏崁自由選舉,和平落幕.事後汪洋還說”烏崁沒有任何創新,只是照著現有的規定,糾正了選舉走過場的問題.”
一時之間,烏崁模式名滿天下,仿佛中國基層政改就要啟動.
兩年後,香港爆發佔中傘運,到今年六月,林祖戀當局帶走,罪名是在學校跑道工程中收受賄賂,金額8萬元.隨後在九月武警進村抓人,封鎖網路驅逐外媒.當權者記怨報仇,烏崁模式幾近破滅,中國政改的”小崗村”就此熄火.但習近平與現任書記胡春華應該想想,如果1978年鄧小平把小崗村的18戶包產到戶農民全數抓捕,中國的經改還會有現在的局面嗎?
許多烏崁的觀察者都說,林祖戀(林叔)有著傳統黨人的氣質,他從不挑戰黨的領導,只要求在體制內解決土地被官員私相授受的陳年問題.只是如今的當權者已經不是當年從窯洞出來共產黨,土地財政是中國地市發展的唯一法寶,只有強徵農地,才能變現為投資與成長.而土地價值必須一路推高,作為中央超發貨幣與地方浮濫超貸的抵押.一旦地價合理回落,各級政府超支的槓桿就會失效,政治危機也將隨之爆發.
烏崁模式若全面推行,全中國各地徵地的成本將會大增,地方超貸的情形將被公眾檢視,中國高速成長的奇蹟就此將大打折扣.根本來說,烏崁與現有發展模式不可能並存於中國.這才是黨人林叔必須獲罪的原因.當權者捏熄烏崁的改革火種,並不能解決土地財政的惡果,只會讓民怨暗自燎原.
細究烏崁強韌的民性,會發現他們一直是”省裏的外人”.潮汕一帶的閩南人,在粵客聯手主導的廣東,所擁有的高層影響力與其人口不成比例.所謂”天上雷公,地下海陸豐”的強悍民風,其實更多是海隅邊民的防衛底色.他們恩怨分明,必會在未來對施暴者加倍奉還.
從烏崁沿海北上兩千公里,可以看到連雲港.
這個位於江蘇最北邊的港口,一直是鐵路隴海線的起點.習近平”一路一帶”的大戰略,希望連雲港可以直通鹿特丹,可惜各地軌距不同,各國邊檢複雜,加上連雲港的服務與集貨能量不足,目前連往歐洲的每日固定車班都開不出來.
而連雲港在上個月卻出了大事.市民自發集結上街,抗議政府準備在市郊興建核廢料再處理廠,最後當局回應擱置此計畫.其實連雲港市郊已經有一個核電廠在建,當時並沒有引發抗議風潮,此次的核燃料再處理廠由中法合作,要在華東沿海進口各地核電廠使用後的燃料棒,經過處理後回收再利用,中國若能取得相關技術,將進一步強化其核大國的能量.
反核歷來是社會自主成熟的分水嶺,反核運動反對的是核壟斷工業與核武國家,但在對抗全球暖化的潮流中,核產業似乎又找回一定的話語權.中國的主流民意還是把核威攝當成大國的安全保障與民族驕傲,許多核電廠附近的居民,也覺得核電廠是進步的象徵與工作的機會.中國沿海城市反汙染(如PX),都有成功的案例,但反核廢成功,連雲港算是頭一遭.
為何是連雲港?也許得像瞭解烏崁一樣,去細究淮北的民性與動員的來龍去脈.但至少有個答案和烏崁一樣是確定的,就是抗議與地產相關.
連雲港並非炒房的熱點,但近兩年來房價已經漲了近一倍.房貸至少佔據了中國兩代人的青春與近半所得,任何牽動房價下跌的利空消息將牽動巨大的輿情能量.
不必低估連雲港人對核災害的理解能力,但連雲港之所以被考慮絕對與其遠離蘇南及省會的邊陲位置有關,這個做不成歐亞通道的港口,意外成為了中國反核的前沿.
只要中國核工業極具野心的成長目標不變,華東沿海一定會有個港口被選定做再處理廠,也不排除連雲港在數年後被清算舊帳,屆時再處理廠重返連雲港,從這個意義來說,連雲港可能是下一個的烏崁.
高估地產是東亞追趕式發展的關鍵,其目的是透過特有的信用抵押,向製造業輸送廉價的資本.中國當然也在這個系譜中,但強化了港式開發的貪婪與黨國權力的專斷.中國特色的地產霸權運轉起來,特別嗜血也特別離奇.除了遍地拆房的流血抗爭,近來上海以限購打房,結果發生了離婚潮擠爆民政處,因為此時”離婚才是真愛”.
地產驅動的抗爭有很多不同的面貌,保衛家園是最常被引用.大多得時候,運動都發揮了阻擋威權國家的作用,但有時也扭曲了最基本的社會包容.東亞社會為了驅逐鄰避設施,會挺身對抗焚化爐與核廢料,但有時也會反對養老院及病童安置所當鄰居.東亞社會重建的核心,就是要走出被地產綁束的自害循環.
習主政三年多以來,於社會政策上做對的事情不多.開放二胎也許立意良善,但若繼續放任官商炒高地產,只會讓中國沒有背景的年輕人更感絕望,中國的政制轉型也就更難得到草根的支持.當今中國轉型之難於徵地變現的招數用老,欺民拆房拆不出產業與社會的升級.
與烏崁緊鄰,出身海豐的樂團五條人,有首歌叫”曹操你別怕”.歌中用閩南語形容拆人房地的鳥官:
“臨海物豐，紅色政權，馬厝鋪，馬處長，他老丈人是也！”
“哈哈哦，原來是鳥屎官的老丈呀，失禮失禮啊！”
“哼哼哼哼哼哼，你知就好！”
從烏崁到連雲港,地產的矛盾驅動著抗議,也召喚著政治轉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