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20161128[原文經刪修後登載在新新聞雜誌】
基督教一直西方擴張的核心元素,而東亞的基督徒在各自的社會中,也一直以文明開化的形像自居.在台灣,基督教與天主教徒佔總人口不到一成,卻在政治高層與知識界擁有遠超比例的影響力,他們之中,有跟隨蔣宋來台的外省教友.也有深植本土超過一個半世紀的長老教會.國台語教會之間,隱約隔著省籍與藍綠的界線.
瑞士日內瓦喀爾文及門徒紀念碑銘曰Post tenebras lux(黑暗之後即光明)
近來為了反對同志婚姻修法,特定教會領袖組成了護家盟,認定男女結合才是值得被祝福的家庭.他們滿懷悲憤,覺得人倫最後的基礎:家庭,就要在官員與立委聯手修法下崩解了,而媒體則是一味袒護同志團體,對慾望橫流的遊行視而不見.此外,他們的外圍組織還準備找人參選全台7853位村里長,想從基層改造台灣政治.
以往涇渭分明的教派竟然能攜手遊說公眾,多少說明反同的訴求已經催化了教會高層的合一.但護家盟許多出格的言論,卻讓反同的社會聯合面不斷縮小.或許對某些蒙召者來說,聖戰(crusade)本就是可以不計輸贏的.但想以宗教的信念對決社會的確是護家盟的致命傷.尤其對比於佛道教的開明與天主教的低調,護家盟的唐突與困窘,與歷來基督徒的進步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這場修法之爭,社會面上是基督教與挺同力量對決,但同時,教會內部也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分裂與可能的重組.不同世代與教友團體各自引用經文,發表聲明,證明耶穌站在自己這一方.這場信徒的內戰方興未艾,影響深遠.雙方的主張未必可以說服彼此,但反同焦慮的根源卻值得社會共同來理解.
反同的基督徒到底在擔心什麼?
長期以來,國語宣教為主的靈糧堂,真理堂等長期把”改正同性戀”當成對信仰的服事.今年初大選,民進黨全面執政,而且不婚的女性總統,總被傳聞也是同志.新提名的七位大法官中也有六位表態支持同性婚姻.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婚姻平權修法在即,靈糧堂的核心人物決定發起反制的動員.
其實在異性戀家庭也不愛生孩子的台灣,生養子女根本不能成為反同的理由.在某些基督徒心中最大的恐懼,是修法讓”異端”也分享家庭的神聖與法律的保障.而這種”人我之別”不只與信仰有關,更與主導者對政治變遷的認知有關.這些主導者大多是外省籍,長期與藍營上層關係密切,對他們來說,國民黨的潰敗與同志權力的高張只是危機的不同面向,反同是運動訴求,反綠反獨則是心情底色.
而一向偏獨的長老教會,在2014年以總會牧函的方式,明定男女結合才是”上帝所喜悅及賜福”.但隨即同光教會與青年會眾聯署要求撤回牧函,並引用經文反駁長老們的決議.此次反同陣線是教會上層的統獨匯流,而不同意見則多來自青年世代與特立獨行的牧者.婚姻平權問題,讓台灣的基督徒,必須直面全球教會的趨勢,所在會眾的政治慣性與個人心中的上帝.這樣的機遇與挑戰,不能說不是一個恩典.
東亞的基督徒沒有親歷排猶獵巫的罪行,有時顯得天真而童駭.如果問台灣的基督徒為何納粹會屠殺六百萬猶太人?大多數教徒必定回答是極權體制所致,而不會覺得與自己虔信的經文與千年的排猶的歷史有關.從長期的歷史來看,他們相對於社會的開明與進步,其實只是東西方交會的過渡的現象.而台灣諸神並舉,沒有單一宗教可以挾多數而支配公共領域,也應算是歷史的祝福.
台灣也許不會產生路德或喀爾文般開創歷史的神學家,但民主的社會卻應該有思慮清晰,心態開放的基督徒社群.解嚴後台灣寬鬆的條件,讓各色宗教野蠻生長,傳統信眾多是難教好騙,一神教徒強調馴服而不慣深思,以至於在整體的靈性深度一直提升有限.而佛教正是補上了這個思想的空白,所以近年來發展蓬勃.
台灣的基督徒應該善用這次的婚姻平權修法,認真體察經文中的創造性.凡是口傳寫下的文字都有一定的時代烙印,正如同重男輕女是軸心時代宗教的共同特徵,後進的伊斯蘭反而對此比較自覺.如果要全盤遵照舊約表面的文字,則偷盜就砍手,奴隸制與歧視婦女都還會延續到21世紀.須知新約最重要的訊息就是把一族的信仰解放成為普世的福音,是否為外邦人與割禮都不再是關鍵.
而反同的力量絕對不只護家盟所代表的特定教會,台灣同志平權的運動,在推進立法的同時,千萬不能低估了常民社會遵循所謂孝道與倫常的慣性,這些滯後的反撲力量正是民進黨可能從修民法退縮成立專法的原因.但如果沒有經過一番寒徹骨,台灣怎麼可能無痛就成為”亞洲最開放的社會”?
我樂見台灣成為亞洲同婚合法化的首例,也樂見某些基督徒終於從自認高人一等的綁束中解放出來.高傲是偏執的根源,判斷失準總是來自思考的怠惰.但願經過此役,台灣與基督徒都能更包容與進步.
在平權的路上,曲折總是難免的,但亞洲一直在往前走,台灣也是.